第2章吃螃蟹的人
這是顧蠻生「二進宮」了。不同的是上回進的是街道派出所,這回進的校保衛處。貝時遠在這場青春的騷動開始前就退場了,院里領導問他情況,他也沒遮沒藏,悉數吐露實情。
所以,這會兒保衛處辦公室里就站著顧蠻生他們仨。全院連帶新來的漢科學生一百多號人,基本都只動口不動手,動手也是小推小搡,原本釀不成見血的慘案。只有顧蠻生,一出場就下黑手。保衛處處長叫陶剛,上上下下一打量為首的這個英俊男生,臉色嚴峻起來:「我認得你,瀚大獨一份,你叫顧蠻生。」
顧蠻生摸了摸鼻樑:「過獎,沒想到我還挺有名。」
陶剛一愣,旋即氣得猛拍了一下桌子,震得桌上的保溫杯都跳了一跳:「我這是誇你嗎!像你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壞分子在那些差學校里多得是,可我就不明白了,這麼好的大學,怎麼就招了你?」
「怪我,」顧蠻生微蹙著眉頭,特別誠懇地解釋著,「考數學的時候,我算著進北大應該夠了,所以最後一題偷懶沒答,結果天意弄人,就差這幾分。」
「報告!」陳一鳴在旁邊幫著插話,胡攪蠻纏,「我跟顧蠻生一個高中,他說的是真的。」
「你這意思是,進瀚大還委屈你了?」
「不能這麼說,做人應當虛懷若谷。」
說什麼對方都能兵來將擋,你氣得夠嗆噎得半死,他卻笑意脈脈不疾不徐,短短几句話令陶剛對眼前這個男生有了個基本判斷:要擱在民國時期,這人就是草寇,是奸匪,敢揣著兩把菜刀雄霸一方。他辯不過他,只能把話扯回正題上:「你別繞彎子,先說說,為什麼要打人?」
「我沒有打人,我只是砸吉他。」顧蠻生沒打算狡賴,砸了就是砸了,說自己砸失手了豈不是更丟人。他臨危不亂,迅速調動腦細胞,給自己的行為找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,「砸吉他這種藝術行為,在我們搖滾圈是有傳統的。」
陶剛又是一愣:「什麼?還藝術行為?」
顧蠻生煞有介事地點頭道:「1964年,有個叫湯申德的老外,他在酒吧演出時突然唱嗨了,想用吉他撞擊牆壁多製造出一點聲音,結果一不留神把琴頭卡在了天花板上,死活拔不出來。這哥們望著滿場期待的觀眾,心想,壞了,這他媽多丟人,還不如直接把琴砸了。沒想到插柳成蔭,這一砸砸出了搖滾史上的經典一幕,後來的搖滾歌手們紛紛效仿,演出時不砸吉他觀眾還都不樂意了。」頓一頓,補一句:「我當時正準備演出呢。」
陶剛都快被他繞進去了,虎下臉說:「別扯這些外國人的歪門邪道,你是搖滾歌手嗎?」
顧蠻生繼續誠懇地點頭:「您說得我都慚愧了,那我再講幾個中國人的。『弦斷有誰聽』的鐘子期,還有王羲之的兒子王之猷,他們都砸過琴。」顧蠻生說話時引經據典,神態很正經,但俏皮話頻出。保衛處倆小保安在一旁聽得如痴如醉,好像沒這人不懂的道理,沒這人講不出的故事,聽著聽著就忘乎所以地樂出聲了。
陶剛被笑聲引回了注意力,低聲呵斥:「別扯不相干的!聽你扯了那麼多,你倒說說看,別人砸琴都往地上砸,怎麼就你往人頭上掄?」
「問題就出在這兒。我本來是往地上砸,也就胳膊掄高了一點,那位男同學非要杵到我的跟前來。」
話音剛落,陳一鳴又搭腔:「報告,我作證,那位男同學勸都不聽,可能是個傻的。」
接著陳一鳴的話,顧蠻生裝模作樣地抱怨:「您說那位男同學杵那兒不好,他腦袋跟鐵打的一樣,把我的琴都磕掉了一塊漆,我都沒找他賠。」
陶剛也算處理過不少校內校外的壞分子,還沒見過這麼會顛倒黑白、指鹿為馬的,這會兒居然還倒打一耙,怪別人站的不是地方。「這件事情就是你挑的頭!你指桑罵槐,罵人家學生是豬是狗,還說要把人家都閹了。」
瀚大的保衛處剛跟附近的派出所簽署了警校協作,按陶剛的火爆脾氣,恨不能馬上把這滿嘴歪理的壞分子揪到派出所去,虧得這時候顧蠻生的輔導員來了。於新華將自己的兩個學生帶出保衛處,還帶來了一個不算壞的消息,那位男同學傷得不嚴重,正在校醫院縫針呢。
於新華一介書生,瘦弱清俊,身上常年一件淡藍色條紋襯衫,每穿必熨,特別平整乾淨。不上課的時候於新華就與研究所一起搞科研,主攻大容量數字程式控制交換機。他比顧蠻生長出一個兄長的年紀,了解他家裡的情況,知道顧蠻生的父親顧長河這會兒正在服刑。平日里對這個令人頭疼的學生很關照,頗有幾分「世人皆欲殺,吾意獨憐才」的意思。
上回被抓進看守所雖是烏龍事件,但鑒於顧蠻生這些「前科」,於新華還是擔心這會影響他大學畢業後的分配工作。所以他向院領導建議從輕發落,給顧蠻生一個機會。
事情不大,但該受的教育還得受,該挨的批評還得挨。於新華生氣道:「輕微腦震蕩也能構成故意傷害,你知道嗎?如果那男生堅持要學校處理,你可能會被開除!」
於新華面前的顧蠻生還算老實,挨訓時一語不發,卻用眼睛在笑。那種從眼底流漾出來的活躍的眼波,還有俏俏歪斜的嘴角,擺明了就是面服心不服,還覺得自己沒錯。
「兩所學校剛剛合併,院里也不想把這事態擴大化,所以檢討書就不必了,那男生要求你給他寫封道歉信,你就好好道歉吧。」於新華再三叮囑,這信必須寫得掏肝掏肺誠懇真摯,讓對方一看就心變慈、手變軟,怨氣全消。
於新華訓完話之後,顧蠻生就蹬著二八杠回了趟家。這會兒他真摯不起來,所以突發奇想,打算拿小時候寫過的道歉信濫竽充數。他打出生起就是佻達孟浪的混世魔王,拆家裡的電器、堵鄰居的煙囪、偷爬寡婦家的陽台,簡直無所不鬧,所以檢討書、道歉信寫了足足一笸籮。
繼母唐茹這兩天不在家,顧蠻生成年之後,她終於得閑能夠自己出門轉轉。
顧蠻生沒滿月的時候,親媽就死了,三年後顧長河續弦,娶的是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輪的外來妹子唐茹。儘管年紀相差得大,生活習慣也迥然不同,唐茹卻一直是個好妻子、好母親。尤其在顧長河鋃鐺入獄後,家中主心骨一下塌了,以她的條件,完全可以另嫁他人。但唐茹沒有把顧蠻生扔回農村老家,而是淑女變作蠻婆,以一介女流的瘦弱肩膀生生挑起了一個家。對此,顧蠻生始終心存感激。
當然一開始,唐茹也是跟著顧長河過過好日子的。
顧長河原本只是一個農民,在國家改革開放還沒啟動時,他就敏銳地捕捉到了致富的商機。他從當地一些經營不善的國營或集體商店進貨,再倒騰去別的城市,從中賺取差價。生意漸漸做大之後,顧長河索性落戶在了漢海,辦了一家工貿一體化的服裝公司。紅紅火火發展了一陣子,顧長河胃口漸開,主動向當地政府提出將國營紡織廠兼并過來投資經營,這在漢海的發展歷史上還是頭一遭。顧蠻生依稀對這件事情存有印象,當時針織六廠已經全面停產,父親顧長河拍著胸脯跟領導說:把這廠承包給我個人,我能讓廠里兩百多名工人全免於下崗!
搞有獎銷售,搞按件計酬,搞那些比資本家更資本家的經營活動,別人一個月掙一兩百塊錢的時候,顧長河的年收入已經達到了一百萬。因此,顧蠻生是過了一陣子闊少爺的日子的。他住的是三層樓帶小花園的別墅,出入都有紅旗牌轎車接送。
可惜十分紅處便化灰,顧長河在一九八五年年底的時候遭人舉報,一番奔走折騰未果,終於在第二年因投機倒把罪、行賄罪、流氓罪三罪並罰,判了十年。
唐茹是個細心的女人,把顧蠻生從小到大的重要信件都收在了陪嫁而來的一隻紅木匣子里。顧蠻生從大衣柜子里找出那隻匣子,找到了自己少年時期寫的檢討書,也找到了父親顧長河在牢里時寫給家人的信。說是寫給家人,其實都是寫給兒子顧蠻生的。顧蠻生值青春期時,他卻身陷囹圄,所以顧長河特別怕兒子不理解自己,從此心頭烙下陰影,難以抬頭做人。
當時顧長河對來帶他走的經偵警說,我全配合,就是請別當著我的兒子面銬我。承辦民警體恤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感情,最後取了一條唐茹的提花絲巾,蓋在了男人被銬住的雙手上。
首富被抓的新聞轟動一時,據報紙記載,顧長河是個損公肥私的賊,是個囤積居奇的壞分子,但在年少的顧蠻生看來,這個男人卻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勇者,是個敢闖敢試的時代先鋒。
匣中信有的有些年頭了,泛著歲月陳舊的淡黃,透著檀香紫檀獨特的微香。顧蠻生忽然興起,將這八年來父親的全部來信都取出來,按著時間順序,一張一張信紙鋪展開,一字一字地認真閱讀起來。
開頭都是一聲「見信如唔」,四個字工整又大氣,相當漂亮。顧長河經商之後特意練過字,就怕別人說他農民出生沒文化,做不成大生意。顧蠻生的字也漂亮,但是比父親的潦草一些,不上心時更是神鬼莫辨。
顧長河因三罪入獄,判得最重的一條就是「投機倒把」。所以剛入獄時他很不淡定,早期的信里最常出現的一句話就是,跨省流動得有證明,跑業務還有政府部門的介紹信,都是白底紅字蓋著公章,怎麼能說是「投機倒把」呢?
大約是兩年前,顧長河的信開始淡定了。十四大順利召開,改革開放大刀闊斧,新目標就是由市場經濟體製取代計劃經濟體制。
那時起,顧長河聞見了高牆外清新的空氣。
這些家信不再充斥鬱悶,夾雜憤氣,取而代之的都是好消息。
半邊是大浪淘沙的艱險,半邊是令人受用終生的財富,這是每個時代在巨大變革時期必然的衍生物。顧父在最近一封信里對兒子說,即使在裡頭我也能感覺到,一個全新的、充滿希望與奇蹟的時代就要來了。
通過父親的信,那些輝煌與苦難共存、反叛與理想糅合的故事在顧蠻生眼前一一閃回,他忽然想到,如果將這些書信整理成冊,放到陽光下晾一晾,將會是一本好書。顧蠻生紅著眼眶將父親全部的書信讀完,起身來到窗邊。早春三月,這天亮得出奇的早。遠處,暗色的天與地互相銜接吻合,鮮活的太陽正在地平線下跳動,勃勃欲出。
他推開窗,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。